晚年赵作海: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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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得到的又失去,在命运的漩涡中,赵作海收获的似乎总是人生喧嚣的白色泡沫。
作者 | 易水青

如果人生是一部传记,有的你可以一气读完,但有的,你却一口气读不完,得分上下集。比如赵作海。
赵作海在狱中待了11年零9天,他“杀害”的人,有一天突然“复活”了,回到了村子,赵作海侥幸雪冤,并得到65万元的赔偿金。那一年,他58岁。赵作海以为,浓雾散去,人生从此走向清澈。但是,他没想到,58岁,他还要穿越另一段人生炼狱。
回到赵楼村后,由于这65万,他先是被第二任妻子李素兰带进了宁夏传销的陷阱,然而不到半年,他又被席卷进了一场理财骗局,他起先在商丘县城开了个小旅馆,赔个精光,甚至大儿子也算计了他14万……也许是在狱中待得过久,也可能因为是个农民,又不识字,在残酷的生活算计中,赵作海因含冤坐牢11年所得的赔偿金,最终被席卷一空。得到的又失去,甚至失去得更多。在命运的漩涡中,赵作海收获的似乎总是人生喧嚣的白色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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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作海6点起床,把旧毛巾挽在手腕上,骑着车就出门,骑上十里八里,然后再骑回来。开始时,李素兰问,骑出去干啥?“不干啥。”赵作海回答。
街上有人看见赵作海,就好奇地打招呼,“这不是赵作海么,你现在是个名人啊!”赵作海回答,“我不是名人,我是个冤人。”街上的人就想赵作海停下来,跟他聊聊,交个朋友。赵作海头也不回骑车就走,“我交啥子朋友,朋友都是酒肉的朋友,没酒没肉就没有朋友。我从来不交朋友。”赵作海说,“酒肉的朋友,米面的夫妻。”
从赵楼村出生至今,赵作海没有一个朋友,唯一跟他交往很深的一个叫赵振晌,从小玩到大,他当兵回家后,赵振晌带他去延安采过草药,两人一个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但后来回到赵楼村,因一个叫甘花的女人,赵振晌在他头上砍了一刀。然而,正是这个过节,赵作海差点冤死在监狱中。1999年,村子的一口古井里发现了“赵振晌”的尸首,赵作海很快被认为是“杀人原凶”,判为死缓。
早上的商丘大街小巷一片忙碌,赵作海骑着车穿过几条宽大的马路,回到家,很热,就拿碗,连舀了两碗凉水,咕噜一气喝下,见李素兰不在家,也没做早饭,他就在几块木板搭成的灶台上,热了点剩菜把早饭吃了。
65岁,赵作海身体还算壮实,但背很弓,坐着、走路都埋着头,他头发稀少,额头很高。如果细致看,他一只耳朵的耳骨是向内塌的,他媳妇李素兰常常拉着赵作海的耳朵给媒体看,“这都是当年逼供落下的,耳朵被打坏了,头顶的头骨也打折了。”赵作海出狱后,在赵楼村没住了多久,就离开老家。待不下去,老家没朋友,再加上妹夫叔叔因借钱的事,亲戚断了往来。
如果没有李素兰,在这个世界上,赵作海确确实实是一个孤家寡人。
中午未至,我们见到赵作海,他埋着头弓着背,正从小区往外赶,天很热,腕上挽着一条毛巾,看上去有点急。这两年,媒体来得很少了,见到记者,赵作海有点抱怨,当年刚出狱时,他每天接待几十拨记者,还飞到昆明、成都、杭州、沈阳、海口、上海等地开发布会。赵作海常说,去开发布会,管吃管住有时还给采访费好几大千。有一次,请去北京开发布会,领导让他坐在台上就是了,并说,“赵作海,你坐在那里就是警示作用。”那一次赵作海一直坐在那里,也没有发一句言,坐了两个小时。
赵作海的家为一套三的单元房,是河南省高院后来给他租的,位于商丘市梁园区中心位置。铁门之内,陈设简陋,家具破败,犹如被拆迁过一般,但空间还算大。在这个家里,晚上,赵作海睡一屋,他媳妇李素兰睡另一屋。
天气稍微有点热,领我们进门后,赵作海又自个儿去舀了一碗凉水,咕噜喝下,然后拿了一个小板凳坐下,他抱怨我们给李素兰打电话为啥不给他打,他在家等了一上午。赵作海不识字,从监狱出来,也不会使用手机。所有人的手机,他只记住了李素兰一个人的号码。他更不会发短信,他家的地址是李素兰发给我们的。说着说着,他又抱怨了一遍我们为什么不直接给他打电话?“你们记者咋不长个心眼呢,你这采访不上要是……”
我们问赵老师近来生活还好吗?似乎所有的委屈一起涌上来,他抑制不住地扼腕叹息,“哎哎哎,我错了,我跟你们说,我错了!不应该,不应该娶这个媳妇……”然后,又想起要说什么事情,赵作海转过脸去,突然哽咽起来,“这错就错罢了不吭气呗,可这基本上我只有一半的权利也不足。”
赵作海口音极重,即使商丘人都要仔细分辨才能明白。赵作海悔恨起他的第二段婚姻,“是个错误。一半的自由也没有!”
赵作海哽咽着说,“去法院,她不跟你离。女的跟男的不一样,女的不愿跟你过了,她要离婚,结婚证就不起效果。但是,男的要是跟女的离,那结婚证就起效果了。哎!你看这简单得很,她不跟你离,那结婚证就起效果了。”
65万赔偿金在一年半内被骗光后,赵作海现在的工作是在法院抄水表,月薪1800元。但一说起钱,赵作海就又生起了气,他说每个月要交给李素兰一千元,他剩下八百元,买菜买米,都在这里面。
“我这八百块钱,我算着花,你花多了没有。一个月不容易,她二女儿也在这城市打工,到晚上回来,有时候也回家吃。”赵作海说。
“还有暑假她的两个外孙也在这里,我这一月,我这个八百块钱,我该咋花,我可买孬菜,啥菜便宜我买啥。实在来说,她一要就要走我一千,我买啥,我剩八百块钱,我都天天算着哩,这一月八百块钱,我……后悔我就后悔这!我对你们说,哎,实际心里最难受最难受……(哭,又哭)我错完了,已经六十五了,已经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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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赵作海的人生中,2010年是一个转折之年,也是他命运中最幸运的年头,这一年他刚好58岁,上海举行世博会。而那个被他“杀死在古井里”的赵振晌,一天突然回到了村子里。在狱中待了十一年零九天后,赵作海被无罪释放。出狱前,狱警问他,赵作海你有没有杀人?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杀了人。”赵作海甚至不敢相信老天真的眷顾了他。但走出监狱大门那一刻,赵作海哇哇大哭起来。
5月9日,赵作海回到赵楼村。5月13日,他拿到了65万元的国家赔偿金。商丘中级法院院长宋海萍带着忏悔之情,亲手把65万元的支票交给了赵作海。那几天,天南海北的记者拥塞了赵楼村,赵作海咧着嘴笑了,他面对鞠躬道歉的河南省高院院长张立勇说,“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现在是满天的云彩都散了……”
这句话被好几家媒体写成了标题。含冤十一年,无论是赵作海,还是关心他的民众,都需要这样一个结果。
这一年中国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上海举行世博会,另一件就是赵作海雪冤出狱。那时人们一边看世博会,一边为赵作海所鼓舞,民众及舆论无不站在受冤者这一边,至少很多无处申冤的人感觉就像自己的命运跟赵作海联系在一起,整日关注他的赔偿及生活状况。而这65万的赔偿也是一个警示,只有这样才能弥补一个受冤十一年的受害者的心理,也才能抚平民众的心理。当然,赵作海也这么认为。当地村民打趣地问他把这么多钱放在哪里了?“这65万,我这是用命换来的,能轻易让你知道?”赵作海回答。
入狱前,赵作海夫妇养有三男一女,共四个孩子。他入狱后,迫于生计,妻子改嫁到附近刘庄村,并带走了女儿和小儿子。但大儿子和二儿子留在了赵楼村,两人小学未满就辍学了,女儿则从未上过学,小儿子也是小学未念完就辍学了。前几年女儿出嫁到安徽,而剩下的弟兄三人都没有娶媳妇。
赵作海1952年出生,不识字,16岁去当兵,复员后又去延安打了几年工,生活犹如一块大石头每天都压着,但赵作海总是挺着。在狱中,赵作海一直没有放弃。他唯一的念头是,“挣分,减刑,减刑,挣分”。一个月六分,他没有被扣过一次。“没有人比我更听话”。他不申诉,他不喊冤,因为申诉要扣分。
他不敢当着人哭,“看见了又扣分”。他有时候会躲在厕所里哭,出来别人问他怎么了,他说,眼睛迷了。要清白,不如要分。赵作海想明白了,够一百二十分,他能从死缓减成无期了。再一百二十分,他又能减了。
还有,除了挣分,就是攒钱。妹妹给他的钱,不花。每个月有6块钱,他也尽量存着。赵作海害怕永远都出不去了。他说老了不能动了,谁肯帮?有点钱,买点烟,递个烟,别人就能搭把手递口水。
出狱时,赵作海用一个罐子装着存下的1200多块钱。
出狱后,妻离子散,房屋倒塌。政府花了20天给他盖了一栋新房,又在他家旁边,给他大儿子盖了一栋新房。
回到赵楼村后,赵作海还是抽5元一包的红旗渠,用度节俭。他对他妹夫说,这65万块钱首先要给大儿子娶个媳妇。那一晚,赵作海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叨念:现在是满天的云彩都散了……接下来要开始弄成一个家。

李素兰是赵作海的第二任妻子,赵作海是李素兰的第四任丈夫,他们相遇于人生命运的壕沟中。
3
出狱后两个月,赵作海就幸运地又结了婚。
赵作海和李素兰在7月14日举行了婚礼,而他的大儿子大儿媳在7月17日举行了婚礼。相差三天。
本来他和大儿子安排在同一天喜庆,一则更热闹,二则一举两得。但他新媳妇李素兰觉得“有点不太合适”,赵作海听了新媳妇这么一说,“也觉得好像不是太妥”。于是就在日子上妥协了一下,大儿子大儿媳婚礼晚三天举行。
赵作海与李素兰相逢于命运的壕沟中。
赵作海出狱后,引起了极大的舆论反响,民意呼啸,公检法系统也深刻反省。有一个人叫段铁林,因为一起案件,找到了赵作海无偿给他做“公民代理人”。赵作海想,在冤案方面,自己毕竟有些心得。就毅然承担了起来。后来,全国各地各种申冤诉苦的人,蜂拥至赵楼村。当时的媒体记载,那阵子,赵作海就在屋子中央找一把椅子坐下,然后对来者说,“有什么冤屈,尽管告诉我!”
一天,赵作海坐在家里,突然门口进来一个女人,让他眼前一亮,个子高挑,穿着旗袍高跟鞋,面目沧桑,但衣着打扮很精细,她捧着厚厚一包材料,举着一个帆布大旗,上面印着一张脸浮肿不堪的脸,还印着一些申冤之类的大黑字。
李素兰进门就对赵作海哭诉了她小女儿的冤屈,遭婆家虐待,如今双腿截肢,命不保夕,几年来,她四处为小女儿讨说法,却申冤无门。李素兰说在报纸上看到高院院长向赵作海鞠躬的照片,就拿着这张报纸赶过来了。
“我就想,有高院的院长给他道歉呢,这话能说不上不?找他就是想替我说话哩。就是这样,拿着这张报纸去了,只有求他了。”那阵子李素兰走投无路时就这么想。
“从商丘到柘城,又从柘城打听老王集,又从老王集打听他的家乡赵楼村。”李素兰那天下午到达了赵作海家,“因为到他家,他大儿子也在家,盖了四间房屋,每间都有床,都是那简易小床,单人的。你想一个农村人咱找人还不把咱的酸甜苦辣给人说说吗?我拿着孩子的材料抱一沓子,还拿着一米见方的帆布旗,把孩子住院时的脸,那个浮肿的脸,和这个截掉肢的脚,都印到这个帆布上了。在他家展开给他看,他也可怜得不得了。”初见赵作海,李素兰回忆当时情形说。
天色尚明,李素兰就坐在赵作海对面,越讲声音越低,低声恸哭,她讲述了她作为一个单身母亲的经历。她把女儿的一双截肢,用酒精泡在一个盒子里,然后带着这双截肢去赶火车,最后得到站长的同情,让她带上了火车,历尽重重艰辛,去找公检法部门,去申冤……
一直到深夜,赵作海坐在屋子中央的椅子上,李素兰痛哭,赵作海也眼泪长流,李素兰讲完冤屈,赵作海抹着眼泪说了一句话:“苦命人!”
当晚,李素兰留在赵作海刚建好的新屋,在他家吃了晚饭,李素兰还记得很清楚,那晚有蒸菜,但没有汤,她喝了些开水,就休息了。
李素兰说,赵作海弄了一块旧地毯样的布,铺地上往上一躺。她睡里屋,赵作海睡外屋。
睡了几天,最后就睡到一起了。赵作海对当时来采访的新京报记者说,“我们都是苦命人,不如苦到一起去吧。”
李素兰是夏邑人,离商丘不远。之后李素兰又向赵作海讲述了自己的身世:她有三段婚姻。最后一任丈夫把房子卖了,她无家可归,背着女儿四处治病和告状。但当时她没讲自己是回族,赵作海是半年后才知道,对此耿耿于怀。
结婚前,李素兰提出要拍婚纱照,一开始赵作海心疼钱,但后来也同意了,心想既然重新过日子,就和李素兰拍一个。而婚纱照一共拍了三四套,赵作海尽心尽责,他说“感觉像耍猴”,“但还是很开心”。而今,在赵楼村家中,还挂着一张大幅的婚纱照,赵作海身穿白色礼服,李素兰披着洁白婚纱,他们偎依在一起。这张婚纱照让他们足足年轻了30岁。
2010年7月14日,出狱刚两个月零5天,赵作海和李素兰在赵楼村举行婚礼。但当时他们还没领证。直到2011年4月,李素兰回去跟第三任丈夫离了婚,他们才去民政局登了记,领了证。河南省公检法系统得知赵作海迅速重建了家庭,纷纷表示祝贺,并送来了米面油和一桶桶饮料。
他们婚礼三天后,他大儿子的婚礼再举行。附近乡亲以及天南海北的媒体,都涌来赵楼村,热闹非凡。为娶这个儿媳妇,赵作海可谓花钱大方,“压福”压了三万一,“上车”给了一万一,“下车”又是一万一,又花了四千八买摩托车和手机,最后“送枕头布”、“三小车”、“端茶”又花了三千多。
七七八八,赵作海娶大儿媳共花了六万多。大儿子赵西良结婚那天,赵作海挤在人群中看婚车中的新媳妇,老乡对他说,“老赵,你可是有福啊!听说,你儿媳是个大美女,6万块钱彩礼值啦!”赵作海一直咧着嘴笑,“能过好日子就行!”
父子俩都顺利结完婚后,各住前后两栋新楼,儿子儿媳住在前面的高。楼里,这是县政府给盖了,赵作海和李素兰住在后面的矮楼里,这事镇上给盖的。这样,赵作海的家庭迅速恢复了元气。
出狱后,有一阵子,赵作海反而有些不适应,在狱中十多年,七八人甚至十多人住在一起,晚上鼾声四起,现在屋子太大,太安静,赵作海睡不着。幸好,后来有了李素兰,赵作海的世界里突然又多了一个人。李素兰能说会道,事儿说得条条是理,赵作海慢慢改变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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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兰跟赵作海同岁,但看上去却比赵作海年轻很多,村里人说“跟个模特似的”。生活稍微好一些的时候,李素兰就喜欢买保健品和美容,更热衷于养生。她装扮潮流,喜欢带着茶色的太阳镜,拎着手提包,穿着高跟鞋,和赵作海一同出行。
而在花销方面,赵作海依然十分节俭。但他对媳妇李素兰花钱却格外大方,花5000元买个首饰,花两三百元买个保健品或养生产品。当时一位记者问赵作海怎么看媳妇花销很厉害,赵作海说,“她打扮得漂亮,我看着舒服。”
然后结婚后不久,李素兰和大媳妇之间开始有些不愉快。赵作海的大儿子对媒体说,“我们管他不管她。”这事让赵作海很难办。
一天,李素兰突然从朋友那里得到一个去宁夏的发财计划。她说服赵作海赶快去宁夏,赵作海不是很愿意去,他想待在赵楼村,刚有了孙子,想抱孙子。然后李素兰就很不开心,就说结婚都没有旅游,让赵作海一起去宁夏旅游一趟。
2011年3月,赵作海和李素兰一同去了宁夏,同去的还有她娘家夏邑的一些人。李素兰戴着茶色太阳镜,挽着赵作海在宁夏待了五六天。赵作海说,刚开始,他们参观了生态园,还有物流港,宁夏方面接待非常豪华。然后就跟他们说,“国家正在西部大开发,宁夏人少,还不到四万人,咱中原人多,可以把小部分人移到宁夏来,促进当地发展。”
最后谈到投资门窗生意,李素兰及娘家人充满了热情,赵作海也没想很多,但他还是要求看了一下营业执照,又看见老板还开着一辆一百五十万的路虎。赵作海也慢慢心定了。李素兰一直给赵作海说,“这是个机会,无论如何,不能让存折上的钱闲着!”
每一位投资人只能投10份,每份3.5万元。赵作海和李素兰,以及李的三个女儿,5人一共投了50份,共17.5万。
“我在夏邑取了一些现金,没取够,又在宁夏取了七八万。”赵作海回忆道,“我在柜台取钱时,银行的人问为什么取那么多现金?我回答做生意用。银行方面就没多怀疑。”
此外,赵作海又取了一万元的现金,付了在宁夏方面的房租,用于办公和居住。
“一共18.5万。”赵作海说,由李素兰签署了合同。李素兰在回来的火车上喜形于色,她对赵作海说,“一两年后,每个人都可以得到300万的利润。”
但第二次去宁夏的时候,没见着门窗,赵作海就很纳闷,而宁夏方面的人说,“门窗还没有现货,拉过来都是赵作海的。”
2011年4月,赵作海返回赵楼村时,遇到来采访的大河报记者,他悄悄告诉记者:“我现在在宁夏做扶贫工作,搞西部大开发,这是国家的一个秘密项目,我投了十八万五。”
李素兰非常反感记者说“西部大开发扶贫工程”是传销。那一阵子她不是关机躲避,就是在电话中怒斥记者坏了她的好事。她说,“说什么我都不会让赵作海拿命换来的钱去做传销。”
《大河报》等多家媒体记者跟进了宁夏,传销开始败露。2011年7月底,赵作海最后一次前往宁夏。
宁夏方面的老板产生了警觉,他告诉赵作海,“你必须马上离开!”并威胁说,“这十八万五,如果现在要,我不能保证你会出什么事!”
“为了躲避媒体追踪,老板准备了一辆红色车,一辆路虎车。两辆车并排停放,让我上红车,从这边上去,又让我从另一边门下来,然后上了并排停着的路虎车。”赵作海回忆说,“接着红车和路虎车朝两个方向开跑了。”
记者以为赵作海上了红车,都追上去了,后来才发现他根本不在车上。而那时赵作海已坐着路虎车到了北面一百五十里的磨盘山了。
当时的情况让赵作海感觉有点糊涂,他说就像2010年5月刚出狱时一样,那时他没回赵楼村,也是被车接到了山东某地,他也不知到了何处,山清水秀,吃住很好,便安安稳稳睡了一大觉。然而第二天,河南高院的人急电来找,“赶快把赵作海送回赵楼村!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在质问赵作海哪里去了?”当时赵作海表示不想走,表示愿意在这里多睡几天。接送他的人就哀求说,“上海世博会今天开幕,全世界的记者都在找你!”赵作海于是又匆匆上车,回到赵楼村。
过了磨盘山,赵作海不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车上的宁夏方面的人就说,“你的身份证现在最好不要用了,会暴露身份。”然后,车上的人用自己的身份证给他开了一间宾馆。晚上,派出所警察找到了赵作海,告诉他已经进入了传销组织。赵作海这才知道上当了,他抱着自己的脑袋仰面长叹,后悔不已。
回到赵楼村后,河南省高院的人也来了。高院的人劝赵作海说,这部分钱要不回来了。当时赵作海感觉这钱是因为自己错蹲监狱国家才给的,现在这十八万五千元又被国家收走了,等于没给自己。赵作海又生气又难受。
李素兰最后也彻底明白了,“西部大开发工程”原来就是传销骗局,但她一直对跟进这事的一家电视媒体耿耿于怀,甚至在采访中多次骂他们是骗子,并说去录制节目可以讨回那十八万五,结果一分都没有。
但是赵作海也有一点想不通,“如果是传销为啥还有营业执照,如没营业执照,自己也不会投钱进去。”他从宁夏回来,饭也不想吃,大哭了一场,连睡了几天。

赵作海现在的家,位于商丘市梁园区中心位置,是河南高院在他65万被骗光后,为他租的临时住所。在他家外面的平台上,赵作海种了两盆花,还种了几棵西瓜。这个夏天,它终于长到了拳头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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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陷入传销损失了18.5万,赵作海感到自己蹲监狱长了,跟不上趟了。他觉得自己不识字,没文化,李素兰是初中文化,很多方面自己不懂,可李素兰懂。
刚出狱时,赵作海给了妹妹五千元,给了姑妈五千元。由于不识字,他就把银行卡和密码交给了妹夫保管。但后来,赵作海的大儿子偷偷从他妹夫那里要到密码,从他卡上又“取走”了14万。
赵作海很生气,认为银行工作人员有问题,准备报警,但他感到两难,一旦报警,大儿子可能要坐牢。后来一想也就放弃了,并自我安慰:“就当花钱买了个孙子吧。”
陷入传销损失了钱财后,河南高院的人来安慰赵作海,并在商丘给他找了一份环卫工作,一个月1200元工资,负责150米长的街道清洁。赵作海开始很喜欢,认为靠劳动吃饭,踏实。但后来道路改造,冬天又冷,他年纪也很大了,就辞了职。
刚开始当“公民代理人”那阵子,赵作海和大批伸冤者常住在商丘市归德路上的一个小旅馆里,这个小旅馆一年房租才一万多,门庭若市,李素兰几次跟赵作海提起小旅馆生意很好,而一个北京维权律师也表示可以带来资源。后来,赵作海在李素乱的提示下也动心了,一次交了四万块钱的房租,从旅店老板手中盘下这家旅店。
2010年至2011年初那阵子,生意很好。但没过多久,赵作海发现,那些来伸冤告状的人,很多人一无所有,就白住着,吃饭的钱也欠着,越来越多的人白吃白住。更糟糕的是,房东是个地痞,每月水电费要收八百元。很快,赵作海的小旅馆入不敷出,最后投资的四万块钱也血本无归。
宁夏传销被骗走了18.5万,大儿子结婚花了6万,加之又偷偷“拿走”了14万,这次,小旅馆又损失4万,折腾了一年后,赵作海有点苍老。他额上的皱纹越来越深,说话也容易发怒,跟李素兰也有很多怨言,他也开始感到李素兰穿衣打扮有点过度了,他跟不上她的花费了。
但是赵作海有时候还是觉得李素兰比自己棋高一着,看事情很透,好人坏人一眼就认出来了。他的受罪钱65万,现在只剩下20万。赵作海吸取教训再也不去投资了,对李素兰说,只能放在银行里吃利息。
但有一天,李素兰从一个搞理财的朋友哪里发现了一个吃利息的好方法。
2013年初,赵作海将最后的20万投进了商丘一家理财公司,不仅如此,李素兰也将自己的10万块积蓄一并投进去。当时的条件是,“投够30万,不仅每月可领八千块钱的利息,而且李素兰可以在这家公司当个总经理。”赵作海说。
前几个月,赵作海每月按时领到八千多的利息,生活很滋润。但是,很快这家理财公司原形毕露,负责人被抓,老板跑路。赵作海和李素兰的本息一下子就没了着落。
保命钱化为乌有,赵作海情绪落到了最低点。他感到坐监狱得来的,都成了一场空,非常悲观。他对来访的记者叹气,“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想人家的利息,人家想我的本儿!”
2015年7月,赵作海又去理财公司讨钱,与人发生争执,摔倒住进了医院。赵作海有高血压,但他从不吃降压药,而只相信李素兰买给他的一款保健品。甚至为了省钱,想从医院溜出来,把医生护士们吓坏了:赵作海要是出了事儿,哪个医院担得起责任?
这次钱财尽失后,高院的人又来看望赵作海。赵作海最后也想开了,他说,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我没钱了,以后出去当乞丐过活了。”高院的人一听赵作海这样说,慌忙对他进行了一番劝慰,“其他人可以当乞丐,赵作海不能当乞丐!”后来给他安排了在中院抄水表的工作,每个月1800元,还给他在商丘市租了一套住处。高院的人说,我们给你钱,你也守不住,你抄抄水表,浇浇花,我们每个月给你发工资就可以了。
65万被各种骗局席卷一空后,赵作海的媳妇李素兰面临着舆论的指责,一家媒体评论说,“理财产品本来在农村就泛滥成灾,而李素兰又是保健品和理财产品的‘双重爱好者’,赵作海不被骗光都难。”
赵作海又回到一无所有的境地,李素兰承受不了社会的压力,那一阵子,她要跟赵作海离婚,“钱讨回来讨不回来,我都不跟赵作海生活了。”李素兰说,她也身心疲惫,“外界都说自己不是好女人,一些侮辱和谩骂不堪入耳,受不了。”她泪流满面。
但是这个风波很快就过去了。她和赵作海依然住在法院租的那套房内,赵作海每个月1800元的工资,她要拿1000元,剩下的800元赵作海每天买菜和其他花销。她和赵作海结婚不久,她的截肢后的小女儿也去世了,现在她二女儿在商丘市打工,晚上也回到她这里吃住。暑假期间,她的两个小外孙也住在这里。
那天上午,我们见到李素兰,她对媒体表现出浓浓的敌意,“媒体把我们的故事卖了钱,我们却一分都没得到。”65岁了,李素兰身材高挑,穿着翡翠色长裙,脖子上挂着项链,戴着一顶宽檐太阳草帽,一进门,似乎与整个屋内简陋的陈设形成鲜明对比。见她回来,赵作海就不再说话,坐在小木板凳上,像个孩子似的把头埋得很低。在狱中十一年这样的姿势习惯了。
李素兰说她的人生太曲折,太复杂了,一本书都写不完。而生活的苦难让她的语言更加丰富,无论是哭泣还是笑声,都让人感受很深。历尽劫难和骗局,她说现在她要好好活着,“一切都不重要了,身体最重要。”
一同去吃午饭的路上,她讲述了她现在保持身材的秘诀:注重保健和养生,她每天都喝一种有氧水,让赵作海不喝啤酒,只喝一种河南本地的保健酒。保健品和养生品依然是她寻找的生活出路,她常常跟随这些团队去旅行,去学习讲座。她还在路上给我们展示了踢腿,她体态轻盈,两次踢腿都踢到了脑门前。她却说不会跳舞,踩不准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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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商丘回到赵楼村,有一小时的车程。赵作海手腕上挽着一条旧毛巾,背弓着,坐在后排右边。这是2017年仲夏,赵作海不再想多提前几年的各种骗局,他一直在设想,如果没有李素兰,他出狱后的这些年会否不一样?
而今他又一无所有。回家的路上,也许有点兴奋,一上车他就自言自语起来,也许这不是兴奋,而是一种生理机制,人世间谁又能割断自己的过往?
白杨密集的椭圆形叶子,像河流一样倒映在挡风玻璃上。炎炎夏日,车上的人大都昏昏欲睡,赵作海不停地说着,没人提问,也没人倾听,他自顾自地说着,像电影中一场漫长的独白,录音整理后,大致如下:
李素兰经常出差,花钱太多,这点让他很不开心。1800元的工资,留给他只有800元,他只能买孬菜,啥菜便宜就买啥。
李素兰跟赵作海的亲生儿子关系一般,还是比较疼自己的亲生女儿。狗生的狗痛,猫生的猫疼。她向她闺女,我是跟俺儿子亲。而且李素兰还得给在虞城上学的两个外孙女生活费,这些开销赵作海感觉不必要。李素兰还想买辆车,赵作海说钱都被骗光了,没钱了,而且嫌买车就是浪费。还有李素兰经常参加理财活动,这让他很伤心。
赵作海出狱时,前妻改嫁了,有人帮着寻思着在商丘再找个媳妇。这时候李素兰出来说她愿意,高院也愿意当他们俩的媒人。当时李素兰的女儿有案件在身,最后高院帮忙解决了,李素兰就和他结了婚。
当时还有个叫何娟的四川采购员也看中赵作海,二人打电话时,被李素兰看到,她抢了电话,和何娟对骂起来,大声说这里是我家。
前妻改嫁后,又有了孩子。后来前妻的丈夫去世了,前妻又来找赵作海,赵作海认为,当时叫你回来你不回来,现在我又结婚了,肯定不会让你回来,并表示如果前妻想回来,只能让前妻去大儿媳妇那里住。因为此事,李素兰不是很开心,二人闹起了离婚。
赵作海说,他没有朋友,朋友都是酒肉朋友。他又说起了那句话,酒肉的朋友,米面的夫妻。赵作海觉得现在有工作,比较清闲,如果安稳地过日子就好了,不想让李素兰太多事。
一路上,三轮运沙车迎面而来,犹如狂风席卷。赵作海坐在回赵楼村的车上自言自语,坐在旁边的人睡着了,倒在他肩上,他自顾独白着,并不理会,时而语气很重,犹如愤怒,时而语调哀叹。
本文写作中采用了时任《新京报》记者孔璞、《大河报》记者周斌等当年对赵作海出狱后及陷入宁夏传销案时的部分采访内容,一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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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博热议——
@陈有西(著名司法界人士):
会有越来越多的中国律师和社会人士明白,死磕律师作为一个失真标签,已经成为严重破坏中国律师形象的一个祸害。也是导致中国官方将律师列为社会五种不安定因素之首的直接原因。严格依法坚持法律原则,同司法不公和程序违法抗争,不是死磕,是律师作为民权捍卫者的本分。用非法律的手段鼓动上访、静坐、抱团、示威、送墓碑、点蜡烛、雇水军网上炒作,期待海外民运力量声援,这不是法律人的本份,不是三大诉讼法的法律框架。这些事没有学过法律的老百姓也能干,街头革命家才能干,不需要专业法律人,更不需要专业训练的律师。律师的战场在法庭。在于在法律框架内、法庭内,用事实、证据、法理说话。他的强大力量在这里。中国司法现状有很多问题,有严重不公,公检法纪每天都有不少违法的事情发生,律师只能用合法方式,来对抗司法不公和司法违法,不能用非法对违法。
@郑在索律师(知名法律博主):
不可否认,没有这些律师们的坚守,聂树斌冤案至今仍会石沉大海;没有这些律师们的努力,赵作海案仍旧会是无人问津;没有这些律师们的据理力争,呼格冤案如何得以昭雪?没有这些律师们的拼搏,念斌早已沦为刀下之鬼!事实证明,没有违法,就根本没有死磕!死磕的对象,都是那些不让会见,违法办案等现象,合法程序中,哪个律师不是依法辩护?陈有西律师无视违法办案的祸害,却把死磕违法办案的律师说成祸害!请问陈有西律师:聂树斌冤案昭雪有何祸害?呼格冤案昭雪有何祸害?难道念斌被冤死才不是祸害?赵作海仍旧蹲大牢才不叫祸害?
@李恒欣律师:
天下无冤才是对人民的生命和自由最好的尊重和保护。2010年,河南法院将赵作海被无罪释放的5月9日确定为“错案警示日”,已连续七年于这一天邀请专家、学者和审判一线法官,反思错案教训,研究防范措施。与纪念日功效一样,“错案警示日”不仅是个案的警示,也是对司法公信力的修复和再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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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靠“法治”所发挥出的最大功效,有力推进了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建设,逐步构筑的中国“法治大厦”基体已清晰可见。
看完赵作海的故事,你有什么想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