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妻子眼中,写《我不是潘金莲》的刘震云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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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如果想了解一个名人,伴侣的视角最特殊也最真实。这有两个原因,一是伴侣得天独厚的便利和优势,无论日常生活还是精神世界;二是伴侣——如果他(她)是一个真诚并且坦诚的人的话——说话时甚少顾忌,而这种顾忌你在采访朋友、同事、合作伙伴时经常可以感受到。本文共10847字,阅读全文约需18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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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看他在外头给人的感觉就是非常幽默啊,还有点贫的那种幽默啊,其实他是挺干脆和寡言少语的一个人。他们《农民日报》好多人的评价是什么,就没见刘震云说过话。我带着妞妞出去转。他们说你们家那个,就是孩子她爸都从来不说话。所以他们就觉得他是一个,就跟个哑巴似的,用通俗的话说就是特蔫。到后来呢,他这个电影啊,还有包括这个小说不是慢慢出来了嘛,这个报纸的人就写了一个文章,我记得特别清,叫《悄然长成的一棵大树》,就意思从来没人吱声,是被人忽略的一个人。

大概是结了婚以后,他在《农民日报》还是属于地位很低的一个人。怎么说呢,比如我们那时候也没有分到房,然后我们就住在厕所边上的一个小斗室。小房子里头阴潮,下了雨还漏。当时我们也没有地儿去,然后拿着西瓜就到他办公室去吃,然后他办公室那些头儿啊,还有包括那些老大姐啊就说得特别难听,‘哐’就给我们轰出去了。这个时候刘震云就赶紧给人赔不是。
那一段是经历了一个困难的、挣扎的阶段。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光着膀子一头流汗地在那写东西。家里现在还有好多那种照片呢,那时候夏天嘛,他就是光着大臂膀,穿一个大松裤衩,那时候我们连那个电风扇都不舍得买,那个汗哗啦哗啦的。我跟他结婚以后,那个退稿是经常的。我们家现在还有那个大纸箱子,光他退的那个小说稿子,大概有两三纸箱吧,都是没完没了地退。这个状态大概有七八年的时间。
因为这个事儿我们俩也吵过架,我就当时心疼他主要是,我说你太执着了,你这个写不成就拉倒呗,我说你看你在这儿当个记者不就完了嘛。我说这个过个平常百姓的日子,我们也都是从农村过来的,也不要求太高。他就觉得我不理解他。吵得最厉害的时候,有一次我们俩真的是……我说你看你这样,天天半夜熬夜熬夜,第二天天一亮还要送孩子去托儿所,然后他要去上班,接着还要去出差。我都觉得他累得,那时候瘦的呀,黑瘦黑瘦,本来就瘦,又黑,长得也不好看,都不成样子了。我都觉得你这日子怎么过呀,我说这日子都没法过。
但是到了孩子六七岁的时候,我们家就有转机了,那个时候他的稿子不断地有人用。他中间其实还遇到过一些所谓的贵人吧,当时我记得对他帮助最大的就是《安徽文学》的苗振亚。刘震云那个时候退稿,他都能拿走,他说我就喜欢你的小说。他专门来北京找刘震云。然后他说刘震云,我对你有信心,你的小说能够自成一种风格,别人不喜欢给你退回,你自己不要气馁,你自己要自信。还给我做工作,我说苗老师你跟他说说,别让他写了,太苦了,他天天熬夜,退来一个,我说我都哭,我都觉得挺难受的,他还要坚持写。苗老师说,你不要打击他积极性,他是能成功的,我的鉴赏力还是有的。他说这个小刘是有思想的、有头脑的,而且他关键是有自己的这种追求和梦想。那时候80年代底都已经开始浮躁了,他说你看现在很多年轻人都下海啊,浮浮躁躁的,飘飘的呀,你看他能够在一边工作,一边地去熬夜写东西,还不断地投稿、退稿、投稿,他说这样的年轻人就是非常非常的好,所以你要支持他。
这一被苗振亚老师一表扬呢,他这个劲儿就更来了。紧接着就是苗振亚给他发了小说,连续发了两三个,得,这开始发,后来刘震云又在什么《十月》《花城》(开始发)。那时候发一个简直是全家激动的呦,就一发了以后,刘震云那个泪就快出来,眼里含着泪花。《一地鸡毛》《官场》《头人》,这一系列的白描的原生态的这样的小说,一下子让他呢,就受到了关注。从那以后慢慢慢慢就越来越好,直到现在。
我的感觉,《一地鸡毛》是成名作。那是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我女儿是1987年生的,我们生孩子的时候,家里就一千块钱,1120,我特别清楚。每分钱都是掰两半花,那个时候真的是孩子奶粉钱,包括那时候什么高钙粉,乱七八糟粉,不舍得买。然后还给我妈要,还给我婆婆要,给我姑姑借。《一地鸡毛》那就一下子成了一个新闻了,小林们谈小林,就各地的采访就来了。紧接着冯小刚拍了那个电视连续剧,我们家一下得了八万块钱。哎呦我印象可深了,那时候妞妞已经四五岁了,我们家一下得了八万块钱,那八万块钱拿着,你都不知道,就简直,你能理解那个,那个眼都得发绿。我就觉得当时拿到家,在那床上啊你知道,哎呦在那床上,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数,一遍遍地看,根本就爱不释手,天哪,我家终于那个……那天我们全家出去吃了一次肯德基。从那以后,我女儿也能够不断地吃肯德基了,不断地能吃上一个虾了。然后还舍得买那个正儿八经的床了,以前那个床是两个小床拼的。家里一下子改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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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个人特别有毅力。你比如说这个稿子,要好多人,(包括)我可能也就转行了。他坚持这么多年,他就奔着这条线,特别有目标、有方向,绝对不转弯,就是给他退多少稿子他都不转弯。那时候跟我说,我一定要,我一定要写成功,我一定,我就必须,我就是为这个生的。另外呢,你比如说他跑步,自从我认识他,结了婚以后,那他就是清早跑步,雷打不动。雨也没关系,下雨那也跑,我们现在屋里地方大了,他在地下室跑。外面下着大雪,鹅毛大雪,但是他也不戴口罩,也不戴帽子,也跑。就是哪一天不跑,他就难受。
还有学英语。你像他是78级入学,我是79级,80年代毕业的学生基本上英语都不行,像他那届还是工农兵学员。但是人家现在能看书,还能写简单的信啊,或者一些简单的文章。他就坚持,也没人教,他的发音非常糟糕,雨霖老笑他。他没事儿的时候就在他屋里关着门,就在他书房,一天一天不下楼,不出门。我们(一家)三个在纽约大街上走路,走着走着他就开始学英语。我比他出国多,但是我的英语就很差,我就不学,老觉得要不就是太忙,要不就是太累,总是找各种理由就坐不下来。他就真行,就坐那儿真的是太有定力了。
我见过一个评论,说刘震云是两栖动物。甚至还有人说,刘震云是个严肃作家,没错,但是呢现在又一直在参与影视圈,从这个角度来说呢,他也不够严肃。我有一次还跟他说,我说你不怕人说你啊,我说要不然你别参与了。我最反对的是他去再挂一个角色。比如说那个《甲方乙方》,我在电影院看了以后,我真的浑身起鸡皮疙瘩。他不会演啊,他也不是演员,他那个声音也不好听。然后没想到这次又串了角色,回来我就说他。我说你怎么又串了,你都不嫌丢人啊。
有人这么评论,这个他也知道,但是他呢,我就觉得刘震云这一点,为什么我佩服,他是能够立即……那个圈子里,那种浮躁啊,那种飘然啊,那种‘烘烘烘烘’的那种,或者说是那种嘈杂的那种环境,当他这个腿迈到这边的时候,他立即就能静下来。他定力到什么程度,那个手机在他这儿搁,从来不看,一天都不带看一眼的。他这个身份的转移,角色的转换,以及包括他的习惯的转换,思维的转换,特别的快,而且极其的到位。你比如说跟刘雨霖俩人去河南拍摄,他一回来,就杀青了以后,又在家写了二十多天的小说。我说你这回来你不躁嘛,刚那种风风火火。他说一点不影响,我昨天在那儿,今天在这儿,我就不影响。写东西,他能够一个月不出门,两个月不出门,就在家能写。有时候一天都不说话,就在他书房里。他这个人超坐得住。我觉得他是有天生的这种定力,是遗传的他爸爸可能,他爸爸就这样的性格。
(另外)我就觉得刘震云好像受他姥姥的影响特别大。我对他姥姥的印象是特别好,他姥姥呢活到95岁吧,相当于熬寡一辈子。他妈妈是他姥姥捡的。她自己没有生孩子,那个姥爷呢可能死得也特别早。然后她就老给我讲这个故事,她就说,刘震云的妈妈当时捡的时候才几个月,她妈妈给她扔到地边了,就是农村那个小土路,哇哇地哭。那个腿已经都被那个蛆都叮了,就是大窟窿了。哎呦,就给抱回家,她就把她妈妈一直养大、成家,然后接着又把刘震云给养大了,刘震云也是几个月(抱去他姥姥家),我就觉得,可能冥冥之中有这样的一种缘分。所以我自从认识他,他姥姥经常在他梦里,在他嘴上出现。
姥姥在那个老庄村。那个村呢其实没有多少人,一百个人都不到。穷得不得了,刘震云就在那儿长大的。他姥姥这个人是一个什么人呢,静。每天就是非常的静的一个人。其实静是一种力量。你也不见她说话,静静地在院里晒太阳,静静地在那儿看着,不管谁来了,她就会微笑。一个农村老太太,小小矮矮的,但是你跟她在一起,她有一种静的力量。她也没文化,也没上过学,一个字都不识。但是呢懂大道理,她就跟我说过这个话,闺女啊,咱们做人做事啊——用那个河南话说就是——如果有岗的话让人家站上,咱们站地下,她就老跟我说,不吃亏,我一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
我其实有时候挺心疼他的。刘震云是一个不会休息的人,就是从来不休假。比如说春节啊或者国庆长假,我们就会硬拽着他。比如说今年春节,去年春节,我们就硬拽着他去日本休了七天假。这个人是个宅男,除了不得已的应酬以外,他基本上是不出去的。他这人我就觉得活得可能太苦了,就是那种单一的生活状态,就知道写东西,看书,写东西,一天一天地就这样。我说我跟他在一起,我就觉得没劲透了,不是没劲,就觉得……其实很多人说,你们家特浪漫吧,哎呦我说天哪,千万别说我们家浪漫,我是一个双鱼座,A型血的人,我应该是个很浪漫的人,骨子里。我需求的浪漫在他这儿找不到。他就是老夫子在那看书。这个人是一个特别能沉得住气,静得住的人,我后来跟妞妞说,我说你就要学你爸,因为将来影视圈、娱乐圈是非常浮躁的,我说你要向你爸学习这一点,你爸这种定力,这种不浮躁,沉静得下去的这种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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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大读书)那个时候就是我们老乡聚会(认识的),都是河南人嘛。我认识的时候他都已经开始,怎么说呢,就是满脑子的文学梦了。在第二次、第三次见面,他就不断地跟我讲他的文学梦。当时你知道他给我的第一感觉,就跟那个神经病似的,特别夸夸其谈你知道吗。他追我,他就试图总是在表现自己的抱负啊、理想啊,想当大的文学家啊。老舍啊,鲁迅啊,什么托尔斯泰啊,泰戈尔啊,他就没完没了地跟我说这些。我问过他(文学梦)这个事儿,他说可能主要跟当兵五年的经历有关,看了大量的小说。他说在高中的时候他就觉得他喜欢小说。他前几天去西安之前,我们有一次早餐,在那说起,我们家笑笑(注:刘震云身边的工作人员)就在那儿,她就遇到累啊、困难啊,他就给她讲他当兵的时候。他说在当兵的时候呢他特别喜欢站岗。人家不愿意站岗,他就说,你们别来了,今天我来。站岗的时候就是他学习最好的时间。
他在学校也发表一个小说叫《瓜地一夜》,还有一个什么我也忘了。学校有一个《未名湖》那个杂志,在第二次就给我拿去了,让我看。他说这是我发表的小说。我当时看了,(杂志上)正好有这个陈建功写的那个(小说),那时候陈建功都已经很出名了,我们那时候(喜欢的)就是(他的)《飘逝的花头巾》啊——在图书馆看的都是那些。(刘震云)他那写的什么呀,我当时就这么觉得。
我们俩家离得特别近,只有五十里地。那时候我就感觉到他是对我表达了。因为那个时候我妈给我写了一封信,她说延津县有一个也在北大上学,好像是中文系,他妈呢托人来说媒了。她说你知道这个人吗?到后来呢,他见我第三面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这个事儿了,我说你家是延津的吧。因为他原来告诉我他是新乡的(注:延津县属于新乡市),我说你是新乡市的吗?他说不是,是延津的,我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老家在那提媒,这边他又来找我聊天。我说这家伙肯定是有目的来的。
大四的时候,那时候已经开始谈恋爱了。人家谈恋爱,都是去香山啊,去什么那个圆明园,但是我们两个老是去,一教、二教、图书馆。他就会跟我说,我们去图书馆看书吧,这一天要不就浪费了。有时候他会给我推荐书,包括他给我讲一些诗,比如李白的诗,他就告诉我什么地儿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我那时候就在他的这个帮助下,我还背了大概有三十多首诗。
毕业的时候还有一个故事。他可以去两个单位,一个是去《农民日报》,一个是去中共中央书记处农村政策研究室。两个地方任他挑,他那个时候是北大的中文系,全国就是最高的地方去挑的人。农村政策研究室也要他,坚决要他,因为他毕竟是发表过小说,他的文笔也不错。但是他非要去《农民日报》。他爸爸跟他妈呢,那时候在县城。呦,我儿子能分配到中共中央,中共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那就是中共中央,那都是在大会堂办公,在中南海里头办公。那么一个是去《农民日报》,农民报社,他爸跟他妈是特别——因为是基层的那个思维和理念嘛——坚决不同意。所以他当时你知道坚决坚决地选择《农民日报》。他也征求我的意见,我当时也不理解。他说我能够全国各地去走一走,能够接触很多素材,文学就是生活,来源于生活,如果没有生活,我怎么去写小说?我必须要完成我的文学梦,我必须要当个作家。那时候我们俩在操场溜达,他就做我的工作,没完没了做我的工作。然后他说给他爸爸写信啊,写一篇又一篇,就说请你理解我,我坚决不去从政。
那时候真的很多人,一吸引你就过去了,那是很多人梦寐以求(却)去不了的地方,但是呢他就是愣是(不去)。所以包括他的老师,当时一个宋老师,也是我们河南的,那个宋老师就跟我说,小郭啊,这个刘震云我是教了他四年啊,是我看着起来的,就从他选择这个单位就知道,他是个有抱负的青年,你要找他,可不要犹豫啊。就是说他当时这样的一个插曲就说明他特别有定力,就是八头牛拉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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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震云就这个固执啊,到现在就是这个固执谁都管不了。然后我跟妞妞我们俩都觉得拿他有时候就特别没办法。家里一些事情,比如妞妞的一些事情,或者是家里一些大事儿所谓的,他的意见很难更改,除非吵架。有时候吵架的时候可能他会改。一般情况下我跟妞妞我们就不去跟他较那个真儿,他特别固执,越来越固执。妞妞有一次跟我说,妈,你老了,你可受罪了,我也不在北京,比如说我在美国或者自己过了,自己有家了,你跟这么一个倔老头怎么办啊?我说那我跟倔老头一辈子了,半辈子怎么办啊,我也没办法,都习惯了。
他有时候脾气挺大,比如说遇到一些事情,绝对不能越过这个雷池,越过这个雷池,他能大发雷霆。我们家对孩子的养护是一个自由的散养状态,你想干什么干什么。妞妞喜欢做饭,他说你要喜欢做饭,你就去当厨师吧,没有关系。但是有时候比如说妞妞在对什么不认真——他是要求什么,你会的东西你不能返工,就要求你从细节做起,必须做对——你要不做对我跟你说,那下不为例。
有一次妞妞是什么事儿在高中的时候,还有大学一次,那两次呢就是我印象特别深。这个妞妞呢有一段她考试可能没考好,就是有点自暴自弃,出去玩儿。好像有一次跟一帮朋友到很晚还没回来,就是到了十一点多还没回家。她爸回来你知道一个巴掌就打到她脸上,那个指头印两三天没下去。我当时就跟她爸吵,我说你那个手那么重,你能那么打孩子吗?还有一次,刘震云拿一个扇子,那个扇子是一个竹子的,也是因为一件事儿妞妞没做好, ‘咵’就拿那个扇子抽到这儿,当时就出血了,一条印啊。所以刘震云这个人呢是一个——但是我印象当中也就这两次,就这两次就是说——他是眼睛里不允许你反复地做一件事儿做不好,他就不允许这么做。
但是我觉得刘震云特别注重跟女儿谈心啊,跟女儿交流思想啊,就是经常他们爷俩手拉手,我们原来住《农民日报》宿舍那时候,每天有时候早晨,有时候晚上或者周末,手拉手,有时候她挎着她爸的胳膊,俩人就一边聊一边走。他就会问妞妞一些问题,你怎么看啊,然后妞妞有些东西不懂的呢也问,爸爸你觉得这个事情呢。他俩的这种交流一直就没有断,刘震云就在这个方面呢就是说,他还是非常注重孩子的这个思想啊,境界的培养。他就希望她成为一个大气的人,是一个能够遇到事不要害怕(的人)。
他对孩子的那种处理,有时候我都不能忍受。(刚去纽约的时候)妞妞就有过一阵很焦虑、很抑郁的感觉,虽然托福考得不错,但到那儿去以后,整个全中国就她一个研究生,就是她听不懂,她慌神了。我们给她租了特别小一个小房,回到屋里,转身都转不过来,她一个人就是觉得很孤独,压力很大。就给我打电话。那时候我正在韩国开会,一看是纽约,我就赶紧从会场出来了。一接呢我就听着不对劲,她说妈,就一叫呢,她那个哽咽嘛。我说,妞妞你怎么了。她说,妈,我想家。我就知道有问题了,我正在开会,因为还有我的发言,所以我说妞子,你这样,我一会给你打过去。后来我就特别不放心,我就赶紧给刘震云打,我说刘震云你赶紧给妞妞打个电话,她在那边很苦。结果刘震云说什么,打什么呀,让她自己去面对。他特别狠你知道吗,我因为这事儿我会跟他吵架。他特别的冷,可能说是个严父啊。我说你太差劲了,我说你这个爸当的,当时我‘啪’就给他(挂了)。
然后我散了会,晚上给妞妞打过去,我说妞妞,你给你爸(再)打一个,她打了以后,他就跟她讲,这个纽约大学是你选的吗?搞电影是你选的吗?她说是啊,他说好了,自己去面对,这个事情我跟你妈谁也不能陪你,谁也不能替你解决,我们每个人都这么走过来,全世界人都是这么走过来,所有的成功人士也是这么走过来的,你有什么,‘咵’把电话挂了。最后还跟她说,好儿女志在四方,你就这么个胸怀,爸以前跟你讲的是什么。后来妞妞说,我爸跟我说了,不过她说当头一棒。结果妞妞就好了。
他这人是不大喜,不大悲。有一天妞妞就突然打了一个电话,妈,我告诉你们,我得奖了,快叫我爸,你们过来。在这之前我们也知道,她已经进入到那个奥斯卡的那个奖里头了(注:指奥斯卡学生单元),但是能不能得就不知道。进去以后呢,结果我们实际上在等待。晚上那时候震云是刚从外头散步回来,我说妞子给你打电话,得奖了。他当然也很高兴,当时他就笑了,妞妞就跟他说,是哪天,就在那个洛杉矶,你跟我妈妈要过来啊,要过来给我祝贺。她爸说,我忙着,我可没时间,我不去,结果她爸就把电话(给我),你跟她说吧,我肯定是不去。然后妞妞在那边,当时就哭了。我说你别,你不知道你爸倔嘛,过两天,你再给他打个电话。第二天,妞妞就打来了,爸,不管怎么说,你们得过去,然后她爸还说不去,这个时候妞妞在那边跟她爸急了,爸,你要是这样,我就永远不回北京了。她爸说,那我想想吧,结果想想自己觉得不对劲。告诉她吧,我去。
(心里)他肯定高兴啊。他这个人就这样,就这种性格。包括我得奖,他得奖,他都不表露。你看他在埃及得了一个奖,回到家,他也不跟我说。过了三天,那天笑笑在那收拾东西,他那行李里头有一个奖杯,特别高的奖,埃及是文学界最高的了。(注:2016年1月,在第47届开罗国际书展上,刘震云被埃及文化部授予‘埃及文化最高荣誉奖’,以表彰他的作品在埃及和阿拉伯世界产生的巨大影响。)我说你这儿得了个奖啊。刘震云说‘啊’。我说你怎么不跟我说啊。这有什么说的呀。他那奖杯你知道,他不是有个书房嘛,他那奖杯有几十个,各种各样的证书、奖杯。他的书房一大溜书柜,我都给他放到书柜里了。你猜怎么着,让那个物业的,还有让我们家那个阿姨都给搬到地下室去。我说干嘛呀,搁这儿不挺好的嘛。他说干嘛呀,有什么意思啊,不要。现在到我们家,他那个书房是空空的,除了书没有任何一个奖杯。都在地下室。地下室他也不让摆在明面儿,就专门有一个小格,外头是实心儿的那个门,就在里头待着呢。就这么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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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震云挺重感情,特别有正义感。另外就是特别地对那种下层的劳动人民,他特别有感情。我跟他出去这么多年,自从认识他,只要在大街上见到要饭的,一定会(给钱),包括在车上,有人的路口,他就摇下窗户,一定会给人家最少两块钱,五块钱啊。所以现在妞妞也这样。他就觉得菜市场的那些人,工地的那些工人,那都是兄弟。他经常就是说,比如说去菜市场,去公园,跟那个修鞋的大哥啊、老大爷啊,跟那个卖菜的老大妈、大姐聊,就兴奋得……人家在那吃面,给我捞一碗吧,他就坐那儿,然后拿一根葱,就跟农民一样。
我就老说,我说血液里头都流淌着华北平原的农民的这个情结。当然我也一样,我为什么做了公益律师,跟我的出身也有关系,因为我看不得穷人受苦。刘震云也是这样的,就是他从小生长的村里,家家户户只要是有困难,他就会拿出几百块钱帮人家,虽然不多,几百块钱,一千块钱。有时候春节回家,给人家大包小包家家户户送,就是他那些邻居,七大姑、八大姨的那些。其实他离开老家挺早,他14岁就离开老家了,在大戈壁滩当了五年兵吧。我听我婆婆说是报的假年龄。他姊妹四个,他是老大,他妈妈就说,那你那个什么吧,你就去当兵吧,这是一个出路那时候。他那个人呢就不像有的人当了兵都很少回去,或者说已经把老家都给忘了。我发现他这个家乡情结特别重,他写的很多很多的小说都是跟故乡有关,《故乡面和花朵》《故乡相处流传》,《塔铺》啊,《我叫刘跃进》啊。很多很多都是老家的。而且经常回去住,一住就是一两个月。现在还是,每年他都要回去住一个月,陪妈妈,是个大孝子,孝顺得不得了。
农贸市场,街头,小摊小贩,还有农民工的工地,那是他最喜欢的地儿。你比如说,我们那时候在《农民日报》住,后头不是盖楼嘛,他老去。去了以后,看着人农民工,就是这个地方拿着馒头,这个地方弄一碗白菜豆腐,然后他就问他们,你们喝啤酒吗?大热天的。他们说想喝呀,我们不行啊,太贵了,省了吧。他你知道怎么着,就跑过去——那时候我们家很穷的——他跑过去,跑到那个冷饮摊儿上,就买十来瓶啤酒,冰镇的。我这个也拦不住,(另外)我也觉得这些民工挺苦的,就给他买吧。他也喝,他拿一瓶就这么喝。聊天,聊聊人家的家长,怎么来的呀,父母啊。
他就是这样的,特别善良和正派的一个人,你要说他有一点歪的心思,一点点都没有。他是极其不想从政的人,特别讨厌从政。他就说他弟弟,能不能干点技术的,非要去从政,然后说他大弟弟当的官稍微大一点,你就一定一定要廉洁啊什么的,不要给咱家丢人啊什么的。你看他表面就是说有点吊儿郎当的,或者说幽默的那个,其实他是个特别认真的人,较真、认真,特别有原则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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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震云这个人特别笨,笨到极点的一个人。这个笨呢就是在生活方面的这种能力。你像比如说出去(旅游),你来给我们娘俩拍个照,他就不会拍。那个前几年都用相机,他能把那个镜头冲着自己去拍照。就笨得……还有时候家里边比如说一个食品盒,就是那个食品膜,他都不知道从哪打开。就是经常他是一点生活能力没有,比如说系个鞋带,有时候他都不会系,我后来教他。有时候在家穿拖鞋都穿得不一致,他都不知道,真的,他就笨得呀,属于特别特别笨的人。也不会做饭,一进厨房,你比如他要切个东西,那真吓死,他非得把自己切了不行。你像我们家安灯啊,男人的活都是我来干,比如说有家具要去拆装了,那都是我拆,我安。这点妞妞有点像我,就是女汉子,家里什么事儿难不倒。比如说拆装个机器,饮水机坏了,台灯坏了,或者一个自行车,她都能组装出来。但是刘震云是一律不会,他螺丝都不知道怎么用。他是这么一个人。有时候那个动作都很怪,其实我都觉得他是单一的一个思维,他在某一方面如果……像这种人就是怪人吧,就是说他在文学上,他可能走得很深。
(然后)他绝对是个大男人,我这个有点,可能有点夸赞他了,但是的确是这样。我是一个极其感性的一个,就那种理性不足,感性有余的人。而他这个人呢是极其极其理性的人,所以他给我的感觉,为什么我当时我跟我们家商量,答应他还是不答应,当时实际上就是给我的感觉,他这个人是可靠、稳重、内敛、厚重感,就觉得跟他在一起我特别踏实。他毕业的时候,我妈正好病了,乳腺癌,在北京做的手术,后来激素啊什么,我妈特别胖。他真的是,就让我特别感动。我妈那个时候已经都走不动了,背来背去,都是刘震云背。我当时就觉得这个人真的,又特别勤奋,又特别刻苦,又是农村一个地方来的,虽然那个时候我也没有觉得他有多大才华。后来我妈就说,小梅啊,你就找他吧,这个人是可以托付的人。然后我那个哥哥呢就说,刘震云这个人长得也不好看,家里又那么穷——那个时候我见到他穿的鞋都是露着脚趾头的,就是他妈妈缝的那个鞋,真的是穷的不得了——但是呢真的是这个人好。
他这个人还经常给你讲一些人生道理,然后就把我当成一个小妹。我这个人呢因为在学校里长大,他是14岁就当兵了,就一个人独闯天下了。我那个时候就不太成熟,我到现在也是特别感性,但是刘震云那人就是非常非常理性,任何时候,遇到多大事儿他都能稳得住。比如包括家里他父亲去世,包括我哥哥半年前去世,大半年了,他不在跟前,我都觉得不踏实,他一在跟前就指挥大家,特别的有板有眼。他从来遇到再大的困难,在他那儿给我的感觉就不会成事儿。
现在的话他不会跟我那种,把我当成那种听众的来(讲道理)。(但)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比如说我这个工作遇到这样的事情,特别什么的时候,他就会第一(时间)给我安慰。他说有我呢,有家呢。你比如像我家里,我哥哥刚刚去世,我有一点焦虑、抑郁,他就特别地安慰我,给我讲一些人生道理。人生无常啊,生命无常啊,谁也替不了谁啊,当然就是说怎么能够做一个很大气的,能够坦然面对、接纳所有的人生困苦的人啊,他就会讲这些。他有时候自己不去玩,但是在我受到压力的时候,他就说今天咱们去玩吧。前一段我心情不好,就是因为工作,然后我哥哥的事儿还没从那情绪里出来,他就带着我们全家,走,咱们去郊区去玩去,散散心。他就会这么主动地去提这些事情,来照顾我。
我们的工资是很少的,几千块钱,然后我们是完全full time的。我说你看我要是没有刘震云的话,我就肯定不能全职做了,因为妞妞留学怎么办啊,买房怎么办啊,这都是问题。他说有我呢,那你就不用管,经济上不用你操心,生活上家里现在有阿姨,也不用你操心,但是至于说你的理想,你的职业的这种理念,你没有办法去改变自己的时候,那我也告诉你,还是有我在你身后永远站着,就说我和妞妞永远在你身后站着。如果你要真的有事儿的话,那我一定会站出来……我不管他什么什么,我就会全力地支持你。我觉得刘震云身上有一种,传统中国男人的这种责任感,给我的感觉就是,他不会因为一些困难他‘咵’地就倒了,在那儿哭啊。他骨子里头实际上他觉得,是他要来养家糊口的。那时候跟我认识,直到结婚,他经常会说的一句话,有我呢。
其实很多人都不理解我(做公益律师),我最好的朋友都说,建梅你干嘛呀你,你怎么还在坚持。但是刘震云就理解。这个事情我们俩聊过。我说震云,你看有这样的一个机会,我就觉得我像找到了亲人一样的。我有一个这个情结,就是农民,下层劳动人民的苦我是看得特别多,所以我说我想为这个事儿做点事儿。也是跟说妞妞一样,他说你这样,只要自己选的,你只要觉得你苦也不怕,你愿意做这个,那你就去做。他是从我的这个理念和情结上,以及从快乐这个角度(理解的)。他说什么都买不来快乐,你喜欢你就去做。你如果觉得你就喜欢当商业律师,就喜欢钱,那你也可以去做,但是你不是这种人,那你就去做这个维护弱势群体权益的事儿,你觉得很高兴,那你就去做。所以我觉得他是对我的一个内心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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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震云是一个挺孤独的人。其实就是他这些作品有的是对他的自身的一个感受的一个体现吧。刘震云就经常会说,他说人一生其实没有什么朋友,如果说离得很远,他肯定不是朋友,离得很近的人呢,也未必是朋友,甚至他会觉得,包括自己的亲兄弟、亲妹妹,他说也未必是朋友,因为你无话可说。另外呢比如说,说到有的在合作的朋友,也未必是真的朋友,因为一牵扯到利益就不是朋友。所以他就对这种人情,他其实更愿意就是说是……当然他有几个好朋友,像冯小刚啊、王朔、陈道明啊,还有包括有两个评论家。但是他总的感觉,给我的感觉就是,他自己就是一个孤独的人。
我还是有一种,觉得我自己的内在的力量不够大,所以我要去禅修,让我自己从静中能找到那种静的力量。刘震云这点有,我没有。他说你还是要多读书,那可以说不怕笑话地讲,我读书就真的是太差了,他的那个书读的就是,他读书读得特别多,他能一天读两本书。他特别快。读书他也做笔记,他最大的一个习惯就是,天天拿一个笔,拿一个纸,在他那个兜里揣着,任何时候。比如正躺着睡觉,突然想起,坐起来,从他兜里摸出来记一下;躺那儿,过了一会儿又想,又拿了,看书的时候也是这个习惯。生活上是个婴儿,然后思想上他又是一个老夫子,就是很深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各国历史,比如说包括宗教,伊斯兰教、基督教、佛教,他都懂些。比如说我学佛,我就学了两年,我都发现我还不懂,但是他能给我讲得一套一套,甚至比我的上师讲得都好,讲得都能让我明白。所以他是肚子里东西太多了,可能说话的人就少。
另外其实作为婚姻来说,家家户户,不是光我们,可能真正的就是那种作为婚姻来说,你比如说我们在一起生活,共同养育孩子,但是实际上我们也很少聊。我其实也很少就是说,他每天在干什么,他写的什么,他想的什么我不知道,其实是不完全知道的,都是有隔膜的。那另外比如说我在做什么,我想的什么,我遇到一些案子怎么样,他也不知道,他就经常的,你干嘛去了,什么事儿,我说哎呦,不说了,太复杂。(生活)悠哉悠哉,但是我能感觉出来他孤独。有时候觉得,他不太愿意跟人说话。这个方面我就是跟妞妞我们俩说呢,我说妞妞,你能进入到你爸的那种,就是他内心的那种世界里吗。妞妞说,妈,我太差了,我进不到。她说我就觉得我爸爸有时候一说话,我太佩服我爸了,我爸在我心里就是一棵大树。她对我是一种亲,温暖,她对她爸爸有一种敬畏。只要她爸爸一急,她绝对不敢吱声。
刘震云他是看透世事的一个人,但是他又藏得很深,他也不会轻易地去发牢骚骂人,有时候在家里关起门来,他会骂两句。(刘震云)这些作品我最喜欢的是《我不是潘金莲》,这个因为跟我的职业特别有关系,而且我说实在,他写得真是挺好的。实际上你比如说《我不是潘金莲》这个小说里头,他把这些东西用一种黑色幽默的方式,实际上就给你剥得鲜血淋淋,但是人家也说不出什么来,这是小说啊,实际上他给它写得很清楚。有一种笑里藏刀的感觉。
我是两年前皈依。我哥哥病以后,我就突然特别的痛苦,我觉得人生无常,生命无常,一切都要放下,包括亲情。有时候我就觉得,人生是什么,刘震云看得挺透的。他说你不是学佛嘛,佛家讲得最智慧,学佛的目的不是让你遇见佛,是让你遇见自己,他就这句话。实际上他就说,平常的工作生活,出去为人处事就是修行,修行在于自己,而不在于别人。其实自己是一个什么,就是一个这种色身嘛。其实就是所有都是没有的,nothing。你离佛到底有多远,是在于你自己能不能真正地达到那种空性,达到那种无我的状态。明心见性以后,那你真正地就是什么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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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刘震云叱咤影坛,主要是因为以他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我不是潘金莲》为原型的电影陆续上映,网友们对这位著名作家的作品还是很熟悉的——
@芒果怪怪(微博网友):《一句顶一万句》大概是今年看过的最好看的小说。找个人过日子不难,难的是说得着。说的着,一句顶得上一万句。中国式的《百年孤独》。
@八分乌龙茶(微博网友):喜欢刘震云的文字风格从《一句顶一万句》开始,说简单点就像喜欢听一个人的声音,他讲什么故事都想反复听。看电影完全是因为喜欢这张海报,也不知道是什么点戳中我,所以从一开始就是当成画册来欣赏的。电影里圆形和方形的取景框,随便截一张都能做屏保,剧情啥的没必要和书里比较,对我而言听了好故事,看了好画册,心满意足。
@抱青蛙的猫咪(微博网友):喜欢刘震云的书,所以去看了,看之前还在想这个故事要怎么拍呢,看完觉得拍得不错,每个人物都还刻画得不错,只是电影节奏对于看惯大片的人来说可能接受不了,只不过这类片子我觉得也不是大众都爱的片子,至少我觉得是部很好的国产电影。
@鹦鹉史航(编剧):《一句顶一万句》上映,好小说改编的好电影,还是好作家刘震云自己改的。一直认定刘震云是中国最早也最好的高级黑作家,这次,原著和电影却意外有了菩萨心肠。其实再年轻的人也是背着无尽心事在赶路啊,这电影让你知道,有心事,不丢人。真的,恨终可释,爱犹存。陈道明说:一万句终于拍成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