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武斗者:杀人是为掩饰胆怯
杨里克脑袋发热,不知道哪里来的意念,突然扣动扳机补火。他说:“别人都开了枪,我不开枪,不是显得我太胆怯了吗?”“哒、哒、哒”!他手中的轻 型 冲锋枪向着河中远去的知青开火,把前面4个人吓一大跳。事毕,大家按原路返回,都不说话。中途,只有杨里克哼了一句:“这年头,杀个人比杀只鸡还容易!”
文_本刊记者 刘霄
武斗忏悔者杨里克:开枪是为了掩饰胆怯
西昌铁路退休职工杨里克,始终记得多年前管理学校化学实验室的一名校工,领着一群学生,大声教唱“工人阶级是硬骨头”的场景,“那张脸对我印象 太深刻了,坚定得很”。杨里克一边说,一边不禁在空中打起了拍子哼唱着,示范起那个40多年前的动作。没过多久,这名校工泼浓硫酸自杀,原因是自己家庭出 身太差,无地自容。这样的事情:自杀、战死、误伤,在之后的三年,不断重复上演,像是翻拍剧。退休后的杨里克靠上网和打球度日,最常去一些讨论时事的网 站,还加了几个探讨时政的qq群。在廉政瞭望记者面前,他点了一根烟,伏坐在茶几前,喃喃地低诉,应该是已经太久没有人面对面地和他讨论那些陈年往事了。
文革期间暴力宣传画
“这年头,杀个人比杀只鸡还容易”
西昌高中同学聚会,老同学之间,最多的是相互寒暄,对于1967至1969年的那段“兵戈时光”,像是集体失忆一般,缄口不提。1966年,文 革席卷全国。次年,西昌地区“造反派”掀起了武斗狂潮。“造反派”分裂成两大阵营。杨里克参加的一派被称为“地总”,对立派则被称为“打李分站”,两派互 相争斗,但他们都声称保卫毛主席和共产党。双方从最开始的大字报、大辩论、肢体冲突、扔石头、棍棒、钢钎、籐帽,最后发展到真刀真枪的大规模武装冲突。在 凯迪网上,杨里克发过一个热帖,他写道:杀鸡时,左手抓牢鸡翅膀和鸡头,右手扯去鸡脖子上的细毛,找准鸡的颈动脉,稳准狠的一刀下去。待鸡血喷涌时,将鸡 头朝下,滴干净血。 杀鸡和杀人的方法差距其实不大,围绕在杨里克脑海里的就是这样一幅幅画面:开枪、挣扎、哀求、嘶吼、而后血水尽、气数绝。60年代末的西昌,夜色像泼开的 墨,比今日更为浓重和漫长。杨里克一派5人,赶着一个对立派的成都知青,在齐腰深的荒草中,缓缓走向海河。那知青起初拼命哀求他们,饶他一命,说家里还有 一个孤苦无靠的老母亲。说着说着就停下,死活不走了。他们威胁他,不走就当场打死。知青乍一抬起头,望着一片漆黑夜空,犹如将死的猎物,发出一声哀鸣: “难道今天是我活在世上的最后一天吗?”说完后,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任何反抗举止。来到河边,知青一个人站在海河岸边,身后是4名武斗队员。杨 里克站在一群人后边几米远,呆望着。 没有人发布命令,没有人说一句话。突然,“砰、砰、砰”,枪声划破寂静长夜,知青身中数弹,落入水中。他身体慢慢浮出水面,顺流向下游飘去。杨里克脑袋发 热,不知道哪里来的意念,突然扣动冲锋枪扳机补火。他说:“别人都开了枪,我不开枪,不是显得我太胆怯了吗?”“哒、哒、哒”!他手中的轻型冲锋枪向着河 中远去的知青开火,把前面四个人吓一大跳。事毕,他们按原路返回,都不说话。中途,只有杨里克哼了一句:“这年头,杀个人比杀只鸡还容易!”在文革中,杨 里克只管迎头而上,杀了多少人,伤了多少人,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和杨里克一派的,有一名武斗人员,和女友玩枪,没拉住扳手,女友被面对面击中。临死前,她 只说了一句话:“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而其父在亡女追悼会上说:“可惜她没有死在文攻武卫、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火线上。”杨里克狠狠捻灭了一支烟头, 有点激动地说:“那个年代,现实比戏剧还要荒诞。”武斗中,有人传言把被子用水浸湿,裹在身上可以防弹。许多人信这个话,和湿被子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思想的化学效应
1980年,峨影厂拍了一部反映文革武斗的影片,名为《枫》,外景几乎全部在西昌拍摄。有一处取景地,名为白楼,是四川林学院的教学楼。据凉山 州史志办编撰的“大事件”描述:1969年7月,西昌“地总”打回西昌,19日四川林学院白楼被炸毁,打李分站死27人。随即攻下西昌城。此后,白楼像一 个虚弱的残疾者,在历史的风雨中瑟瑟地站立了十几年,80年代末才得修复。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杨里克:那个年代的人,包括自己,为何那般疯狂?他第一次 拿到枪,不是畏惧,而是兴奋。一次,学生们去领枪,男生给女生递枪,因为太过激动,一男同学把枪扔到女同学身上,打碎了女同学的肋骨。西昌地区的武斗时间 很长,势头也很猛烈,直到1969年底,省里来人下达命令,方得终止。杨里克在武斗中属于“革命小将”,仅被关了十天,被释放时,公安人员对他说:“回去 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不要再犯错误。”然而,他始终无法摆脱这段经历对命运的操弄。1975年,中央反击右倾翻案风吹起。两年后,杨里克以“现行反革命” 入罪,他在武斗中杀人的旧事也被拿出来一起清算,被判刑4年。当时,杨里克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觉得自己是以保卫毛主席、保卫社会主义的名义参加 武斗,最后却反进了劳改营。他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坍塌了,武斗中他一直觉得自己是英雄,而今他才明白,自己不是想象的那样。在劳改营的日子里,他不断申 诉,对于在武斗中被控诉的罪行,他这样写道:“当时,各方都是把对立派当做国民党反动派来打,何罪之有?”1978年,中央开始平反冤假错案,政治气候开 始发生变化。杨里克申诉成功,被释放了出来。之前他的妻子带着才1岁多的儿子,等了他两年,组织上多次劝其离婚,她都不愿意。谈及那段岁月,她说:“认准 一个人,不管他是什么,我都等他。”思想剧变的化学效应发生在80年代,那段时间各种新的思潮袭来,杨里克在工作之余,广泛接触了一些读物,加之自己的特 殊经历,进而开始反思人生轨迹。但是他找不到一个地方,把这些都摊开来讲,更找不到一群人听他讲,因为当事者的“集体静默”。杨里克有一名关系颇好的高中 同学,现在是一名大学教授,他们一起参加过武斗。他是为数不多的、可以和杨里克没有顾忌地探讨当年事的人。在老同学的推荐下,他去了一些时政类的网络论 坛,开始倾诉历史之殇。在不同年代不同身份的变化,红卫兵、武斗狂人、知青、“反革命罪犯”等,让他的故事充满了戏剧色彩,探讨热度骤然而升。
默默无语是最大的残忍
杨里克和老伴坐在客厅里,两人讨论着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因为年份太久远,互相挑指着对方的记忆盲点。一个说武斗中第一个被打死的是谁谁谁,另 一个 说你记错了吧,好像是另一个人。杨里克回忆,1967年武斗初,自己还是有怀疑和不安的。他和一帮同学准备逃往云南,半路被截回,这才投入了浩荡的武斗队 伍。他叹了一口气:“形势比人强,随大流而已”。起初,议论当年的人是少之又少,杨里克说:“大家默默无语,没有议论,没有叹息,这才是最大的残忍。”他 很愧疚,希望可以给自己,给那些逝者一个交代。后随着网络的兴起,更多的人站了出来,走到历史的台面前,开始讲述、反思和道歉。 去年宋彬彬等一批“红二代”们纷纷站出来,为文革中自己的过错忏悔,给了杨里克一些鼓励,他还曾联系过一些作家,想出版口述史。但让他苦恼的是,因自己在 网络上发的忏悔贴,一些网友骂其是杀人犯、刽子手,要让他血债血偿。杨里克反问,在那个年代,你能分得清谁是迫害者,谁是受害者吗?他记不起自己伤害了多 少人,很多都不认识,也不晓得到哪里去找那些人的亲属。但他说,如果遇到,我一定要向他们道歉。从个人道歉到集体忏悔,再到更深刻的反思,参与进来的当事 者还只是少数,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被问及忏悔的意义在哪里时,杨里克说:“忏悔倒是第二位的,那是对于个人良知而言的。在我心里,还原历史是第一位的, 让学者获得更多的第一手资料,让下一代更客观的了解历史,避免悲剧的重复。”杨里克很喜欢鲁迅,他喜欢鲁迅的一句话:“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但 平静之水下,总有波澜。当年,在一场进攻对方武斗据点的“战斗”中,一颗军用手榴弹在杨里克身边爆炸,他身上多处受伤。最大的一颗弹片,打断他指甲刀的三 层钢片,穿过两层军用皮带,再进入肚皮表层。他大难不死,被手术医治。后来他感觉左手掌心还有一颗弹片,手术当时没有发现。医生说,影响不大,害怕伤到神 经,就不必再开刀取弹了,直到现在。这颗在他身体里停驻了40多年的弹片,仿佛提醒着他,如他自己在网贴里说的那样:“经历过昨天,方才知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