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丝带考生:高考后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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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红丝带学校的孩子们幸运地有了一座避风港,但告别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
作者 | 刘汨
郭小平觉得,用“乌托邦”这个词形容自己的学校挺合适:这里没有歧视,生活无忧,但是,总要有走出去的那一天。
十几年前,还是临汾传染病医院院长的郭小平,创立了专门收治艾滋病感染儿童的“红丝带学校”。此后,学校解决了编制,并与当地重点中学合作,取得学籍,先后有30多个孩子进入红丝带学校生活、学习。

十多年前,郭小平创建了“红丝带学校”,30多名感染艾滋病的孩子生活在这里
郭小平把这比作一个“得寸进尺”的过程,期间也有争议声存在,“红丝带学校”的模式被认为是“温室”和“圈养”,可郭小平觉得,这里是孩子们为数不多的选择。
而今年,16个孩子参加高考,超出了郭小平预期。他在学习上的要求只是“跟上就行”,本来只想教会他们按时吃药、好好活着。
告别在即,孩子们有了自己的想法和渴望的去处,但也没想好,该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吐露自己感染者的身份。这恰是郭小平还不想放手的原因,他担心着移出“温室”后可能遭遇的水土不服。他一直努力保证孩子们遇到的是善意的人、生活在优越的环境里,如何走出自己花费十多年搭建这座“乌托邦”,成了新的问题。
临近的高考日
从临汾市区往东十公里,拐进东里村的乡道,连片的农田把道路夹在了中间。远处,一栋二层小楼在树丛里若隐若现。
附近不少人都知道这里有一所“红丝带学校”,但一个不留神,还是会错过拐进校门的岔路口。
二层小楼原本是临汾传染病医院的非典隔离病区,后来被院长郭小平改建成“红丝带学校”。他很满意选址。这里清静,空气也不错。
五月初的一天,卢金荣正在小楼门厅的时间表上涂涂写写,和大部分学校的夏季安排一样,“红丝带学校”也要把作息时间往后顺延一个小时。卢金荣退休前是临汾一所重点中学的特级教师,郭小平借着点“亲戚关系”在四年前请他“出山”,负责学校的数学和物理课程。
学校一共30多个孩子,今年参加高考的有16个人,高三教室设在小楼的里院。十几人的规模让房间显得并不那么拥挤,但窗台上还是成摞的辅导书,压在最上面的,是一盒艾滋病抗病毒药物“齐多夫定”。
教室后面的那块倒计时牌上,距离高考的天数越来越少,早在上面的数字变成“100”的时候,班长胡泽涛就已经有些紧张了。
四岁那年,母亲去世,胡泽涛也因为“母婴传播”成了艾滋病感染者。被送到临汾传染病医院的时候,他的免疫系统几乎崩溃。之后进入“红丝带学校”,曾被他看作人生的重要转折。如今随着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胡泽涛觉得,人生的转折点又要到了。
郭小平也在为高考的事操着心,他希望能在“红丝带学校”里设个考点,但这事一直还没确定下来。
16个人的考点好像并不常见,郭小平盼着能有个“特事特办”的结果。就像三年前在这里进行的中考一样,学校依规设了保密室、拉起了警戒线,同时也照顾到了孩子们的特殊情况。
“高考考场的要求毕竟更严格。”郭小平知道其中的难度,但还是提前准备了起来。他张罗着按照高考的标准安装监控设备,心想着,真要在个熟悉的环境里,孩子们的发挥也许能好些。

教室的倒计时牌,距离高考只有一个月时间了
缺失的动力
三年前中考时,卢金荣估算过,“红丝带学校”的学生里有两三个能过二本分数线。三年过去,“一模”结束,情况和他当初预测的相差无几。
这和他以前的教学成果有不小的差距。退休前,在卢金荣任教的那所重点中学,他也教数学和物理两门课程,并骄傲于自己取得的成绩,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不计其数,光在国外工作的就有几十个人。
昔日的学生们记住的不只有卢金荣的教学水平,还有他的严厉,他被形容为“像带着士兵训练的军官”。
卢金荣自己觉得,来到“红丝带学校”以后,已经把脾气压下去不少。即使如此,班上的学生小玉最害怕的仍然是他,来自卢老师的批评是所有老师中最严厉的。小玉也想在最后的日子里冲刺一把,但相比看小说,却怎么也看不进去课本。班里还有几个同学,一度有过“不想上大学”的念头。
这种动力的缺失是卢金荣最担心的,“他们和外面的世界接触太少了。”
卢金荣想起自己曾经的学生们,放学后,他们跑过街道、市场,接触着变化纷繁的世界。“因为有向往,就会努力学习,可能目的不对,但成绩确实上去了。”
相比之下,“红丝带学校”的学生们少了很多这样的机会,十来年里,他们像家人一样生活在一起。卢金荣没见过班上的孩子有调皮捣蛋的行为,甚至没见过争吵发生,一切都是平平淡淡的。他曾带过超过百人的毕业班,如今这16个人的规模似乎成为了成绩的阻碍。“就这么几个人,连考试排名产生的动力都减弱了不少。”
另一重矛盾则来自家庭,当了几十年老师,卢金荣听惯了学生们对家长“要求严苛”的诉苦,而在“红丝带学校”,孩子们的怨言则与关爱的缺失有关。一次放假回来,有学生跟卢金荣说,自己被继母安排住在偏房里。学生语气平静,但卢金荣听着却不是滋味。
他试了很多办法,让孩子帮自己拿教具、树立责任感,也会严肃地说:“你们没见过外面的学生是怎么学习的,你们现在这种学习方式是不行的。”但软硬兼施之下,效果仍不明显。
三年过去,卢金荣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违背教育规则”的事情。但他没有和校长郭小平说过这些感受,他相信,郭小平更了解孩子们。

厚厚的复习材料上压了一盒抗艾滋病抗病毒药物
“温室”内外
早在“红丝带学校”成立之初,关于这种教学方式是“温室”和“圈养”的争议声就已经存在。郭小平没去反驳,“人家说的没错嘛,这儿就是个温室。但孩子们不到这儿来,又能怎么办?”
就像被送来的男孩坤坤,他曾被村民们“以联名信的方式驱逐”,因而曾引起了不小的关注。而在“红丝带学校”,有这样类似被孤立、排挤经历的,并不在少数。
“如果当初把他们放在社会上会怎么样?有些东西不能试,因为时间不能倒流。”
十多年前,郭小平还是临汾传染病医院的院长,那里设有专门的艾滋病病区。一些孩子的家长住了进来,最后在这里去世,之后,受艾滋病“母婴传播”所累的孩子们又成了郭小平的病人。
看孩子们每天跑闹不是个办法,郭小平买来几张课桌椅放在空置的病房里,让护士下班后给他们讲些最基础的文化知识,这也是“红丝带学校”的雏形。
“说实话,这几年下来真是个挺’得寸进尺’的一个过程。”郭小平知道孩子们的基础差,对学业只要求“跟上就行”就行。他只希望这些年幼的艾滋病感染者能做好两件事:按时吃药、好好吃饭。
2011年12月1日,山西省临汾市教育局正式批复成立临汾红丝带学校,学校被正式纳入国家义务教育行列。郭小平开始有了更多想法:也许,孩子们还能拿到高中文凭?
三年前,经过协调,“红丝带学校”16名初中毕业生都被临汾一所重点中学录取,上课地点则依然在“红丝带学校”内。郭小平很满意这个安排,这意味着,孩子们的高中毕业证上不会出现“红丝带”这个有些惹眼的词汇。
而现在,郭小平则意识到,这所学校即将走出真正的大学生。

学校采取和其他学校一样的作息时间
光环之下
三月刚过,胡泽涛在网上发了一封公开信,里面介绍了自己的经历,也谈到对红丝带学校的不舍,以及对未来的憧憬。
这封信末尾夹杂的情绪多少有些悲观,胡泽涛不怀疑自己的能力,但也无法打消内心的疑虑,“我人生的第二次转折点在哪里?谁能帮帮我?”
郭小平说,胡泽涛的这封信也是代表其他15名参加高考的同学一起发出的,是在告诉社会,有这样一群孩子的存在。
胡泽涛也许是写这封信最合适的人选,他是班长,也是学校里的“明星”。信一发出,就有诸多公益人士给予回复和鼓励。而早在春节的时候,胡泽涛就曾收到过与他相识的明星的祝福,并询问高考的复习情况。
这些“光环”皆因胡泽涛过往的经历而来,他年幼时就参与了艾滋病题材的电影和公益片的拍摄,以本来的面目和真实姓名示人,甚至走过了电影节的红毯。他有不小的名气,每次有媒体过来,出面接受采访的总是他。
当然,镜头也不只对准胡泽涛一个人,“红丝带学校”的孩子们每年都有一两次外出参加活动的机会。但在艾滋病感染者隐私保护越来越被重视的今天,如此高的“曝光率”,招来不少争议。
郭小平解释说,胡泽涛当年参演电影是他自己和父亲的决定,至于让其他孩子参加活动,则是希望多给他们一些外出的机会。“我现在也会对活动进行挑选,最好是那种游玩时间多一些的。”
但郭小平也承认“高曝光”给胡泽涛带来的问题,他问过胡泽涛对将来的打算:是继续“明星”的身份,还是逐渐平淡下来做个普通人。胡泽涛曾想继续出演更多的影视节目,但郭小平提醒他,明星的路并不容易走,也许把这当作一种业余爱好和兼职,是更理想的选择。
当高考结束之后,走进大学校园,以胡泽涛曾经的“曝光率”想隐藏感染者的身份可能并不容易。郭小平希望的是,以孩子“明星”的身份,也许能提供一重特殊的保护。
五月初的一个周末,一家公益组织来学校探望。低年级的孩子对这样的情景并不陌生,他们不“认生”,很快围在了志愿者的身旁,一个志愿者有点激动,流下了眼泪。
卢金荣的妻子退休后也来到“红丝带学校”,任教低年级的班级,她有点担心孩子们参加各种活动时的想法。她曾听有的孩子谈论和比较见过哪些明星,便试着教育孩子们,应该以感恩的心态参加这些活动。
郭小平的办法是每年清明节的时候组织集体的祭扫活动,学校孩子们的母亲大多已经不在人世,有些还是孤儿,大家就在学校的附近的路口烧些纸钱。有时郭小平希望孩子们能记住自己的亲人,不论远近亲疏。祭扫时,他也跟着念叨一句,“你们要是在天上看着,就保佑这些孩子健康成长。”
今年毕业的16名孩子,大多诞生于山西省艾滋病“母婴传播”最严重的时期,一代人成长起来后,郭小平也开始反思:也许该让孩子们再多吃些苦。他计划,之后把学校里的一些种植和清扫工作分片,交给低年级的孩子们负责。

学校的孩子们有机会参与很多社会活动,也见到了不少名人
告别“乌托邦”
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郭小平在网络社交平台上发问:“大家对感染艾滋病的青年人报考专业,有什么参考意见呢?”
其实,郭小平有自己的打算,他想让孩子们学类似计算机的专业,独立性强,不易暴露身份。他担心,有的孩子会有“不切实际”的想法。
“比如要是有孩子想学师范专业,我会劝劝,真的当了老师,如果家长知道了老师感染者的身份,会有什么反应?当然,最终选择的权利还是在孩子自己手里。”
郭小平一度想过,让孩子们都报考北京这类大城市的院校,他还可以在当地租一所房子作“不时之需”。
以当下高考体检的项目,孩子们并没有太多暴露感染者身份的危险,但郭小平设想过一种“不乐观”的情景:孩子们一开始就告知大学室友感染者的身份,同学不会赶他们走,但自己会搬出宿舍,这样的伤害更大。如果一开始就选择隐瞒,则迟早会因为每天服药暴露,而那是则可能被指责为“欺骗”。
真要是那样,郭小平所计划的“不时之需”房子就会派上用场,可以把孩子们再接来住在一起,集中管理。但这样的想法,有其他“红丝带学校”的老师提出了反对,觉得郭校长还是不大愿意“放手”。
有的老师觉得,只要孩子们离开山西就好,毕竟这里认识他们的不少。孩子们也有自己的想法,胡泽涛和小玉都想去一座挨着海的城市,小玉喜欢大连,胡泽涛则想去更南方。
两人想从大学生活里得到的也差不多,都是新的朋友。胡泽涛想结交外向的人,他喜欢参加活动时遇到的那些大学的哥哥姐姐,他们和自己聊了很多话题,却并不刻意提起他感染者的身份。
小玉没想好,将来遇见新同学,是不是该透露自己感染者的身份。也许相处一段后、有了信任再说,才是更好的选择。就像她在网上认识的一个姐姐,两人聊的很好,姐姐和她讲了很多大学生活的故事,但小玉也没想好是否讲明自己的情况。
郭小平觉得,把自己的学校形容为一个“乌托邦”是恰当,孩子们生活在这里没有太多的烦恼。但如今,如何走出去,是他和孩子们要面临的新问题。
一些在“温室”内成长的副作用可能将要显现,郭小平一直努力让孩子们吃穿不愁、遇到饱含善意的人,他们对外界的观感还像那部电影《天下无贼》一样。郭小平想,该把话说得残酷现实一些,“这样的话太重,别人可能没法说,但我能。”
这和卢金荣的想法差不多,高考结束后,先是带着孩子们估分,之后他想再上一课,讲讲外面社会真正的样子,同样会讲得更严肃些。
在即将告别之际,郭小平给孩子们准备了一份礼物,是每个人这些年照片所做成的影集。
十几年前,他们相识的时候,郭小平用那些死去的成人感染者“吓唬”孩子们要按时吃药。而今,他要留下最后的话可能是,希望孩子们自强,也要少些理想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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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热议——
@东方澄政(机务工程师):
看了报道,我很感动。我在为山西临汾红丝带学校点赞外,同时深深感到我们国家真是开放了,尤其是在艾滋病防治方面做了大量具体细致的工作。艾滋病患儿学校现在虽然目前只有这一所,但它的典型示范意义是深远的。祝福这些参加高考毕业生取得理想成绩。
@胖胖的猴儿(教师):
校长同志说的不准确,为这样或者那样的疾病感染者设立独立考场并没有太大意义,在临汾红丝带这样的学校设置标准化考场,才是真正的有意义。
@-SkySailor(微博网友):
所以到底是谁在歧视?若是大家对艾滋病人都能像对待普通人一样,还会有这样的考场吗?说别人歧视之前先反思一下自己。
@今天天阴没下雨呢(微博网友):
按理说乙肝这种传染病都会休学,艾滋病患者恐怕不会被录取吧?毕竟大学对传染病管控还是很严的。另外,如果不单独考,想想那些小区建基站都要游行反对的人,以他们的智商会同意自己孩子和艾滋病患者一个考场?这到底是政府的歧视呢,还是屁民们自己的歧视?真是最热心的是网友,最冷漠的是路人。
@阚开Karat(微博网友):
只是感到很心疼,一种无力感,这是错误的方法,但是是中国现阶段唯一的选择,很难想象这个校长为这些孩子争取到这一点点“饱受争议”的权利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克服了多少艰难,他是了不起的。同时网上对艾滋病认为同处一片蓝天下呼吸、蚊虫叮咬都能感染的误区,让人觉得很可悲。
你认为红丝带学校的孩子们应该如何走向大学、走向社会?他们在“温室”中成长,在走向社会之前你觉得有什么需要叮嘱的?